【每周荐书第27期】罗伯特·休斯《绝对批评:关于艺术和艺术家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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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批评:关于艺术和艺术家的评论》
〔澳大利亚〕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著
欧阳昱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6年6月
ISBN 9787305165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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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休斯(Robert Hughes)
罗伯特·休斯打破偶像、绝无虔敬、热情洋溢、学识渊博,被认为是美国最佳艺术评论家,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少有的几位伟大的艺评家之一。休斯在这本评论集中,对形形色色的艺术家提出了绝不妥协的观点,如霍尔拜因与霍克尼、约翰·辛格尓·萨金特与弗朗西斯·培根、洛克威尔与毕加索、华托与沃霍尔等等。休斯涉笔成趣、新鲜生动、极善表达,以几达百篇最优秀的散文唤起并界定了一系列艺术家的世界、作品和本质,并使之能为我们所了解,而且他敢于当头面对艺术与金钱这样一个命题。
让·米歇尔•巴斯奎特:轻量级的安魂曲
如果说有一位艺术家不仅举例说明,而且实际恶搞了80年代当代艺术欣欣向荣的景象,此人必是让米歇尔·巴斯奎特无疑。他今年8月因为吸食了过量海洛因死于纽约,时年27岁。
几年前,纽约库伯联盟学院的一位艺术教师给我看了一份电脑打印的调查结果,其目的是查明一年级刚进校的学生之前听说过哪些艺术家。他们不用描述作品,更不用说讨论作品了,只需要提提名字就行。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毕加索排名第一,共有61人提及。接下去是米开朗基罗和梵高(各为54人)、伦勃朗(53人)和莫奈(50人)。
再往下看就奇怪起来了。安迪·沃霍尔有33人提及,华托有1人提及。让米歇尔·巴斯奎特年龄比一年级学生大不了多少,被提及的次数却跟丁托列托和贾科梅蒂一样多,被辨认出来的次数也是尼古拉斯·普桑和威廉·布莱克的五倍。对他们来说,巴斯奎特就是一个活证,证明人能像小鸡从鸡蛋里脱壳而出一样立刻成功——无须等待。
这种天真让人吃惊,因为关于这位奇才的真相并不那么富有教益。这是一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小天才如何被艺术界推销的圆锯卷进去,被画商、收藏家、批评家,尤其是他自己,高估到荒唐地步的故事。部分原因是巴斯奎特是黑人,本来只有黑白二色的后期美国艺术工业感到有一种需要,想来一点“原始”佐料使自己焕然一新。比巴斯奎特好得多的黑人艺术家,如雕塑家马丁·普里尔,则不必去跟他争夺这种与失败交替循环的成功。这种成功的性质本身就迫使巴斯奎特不断重复自己,而得不到任何发展的机会。
让米歇尔·巴斯奎特初出茅庐是在1980年前后,当时,他是一个两人街头艺术家团队中的一员。他们在下曼哈顿区一带,把涂鸦的格言警句309以清爽的大写印刷字体写在SAMO的标签下面,其用速记法表示的意思是:“Same Old Shit.”(还是同样的狗屎。)(我在普林斯大街那幢大楼上的留言是:“SAMO是新浪潮牛屎的解毒剂。”——回头来看,这个断言不无讽刺意味。)你不可能称Samo为警句大师,但他们的东西看起来要比市中心墙上喷洒、尿涂的大多数东西更时髦:有针砭之力、心怀不满、超然物外。
同样,巴斯奎特的油画——这些油画于1981年在P.S.1画廊出现,是一次杂乱无章的概观,题为“新约克/新浪潮”——明显比一般的涂鸦艺术要好:尽管巴斯奎特在中学时期辍学,几乎没有踏足过艺校,但他有一种把东西——文字啊、面具啊、标记啊、互不相连的片语啊——放在画布上,并在其中提供空间的本能(而不是像他大街上的大多数同事那样,从画的一边到另一边,乱写乱画、填洞填空)。这结合他那粗糙但泼辣的线条暗示出一种尚未成型的天赋。他的色彩使用十分粗浅,没有章法。无论他看画看得多么没有条理,他还是看过一些博物馆艺术的——主要是杜布菲和毕加索的,他的一些“原始”做法和风格就是从中拾麦穗一样拾来的。
如果20岁的巴斯奎特所处的文化比我们现在的文化更清醒,他可能会去上艺校,摸爬滚打四年,掌握一些真正的素描能力(这跟他注册商标般的伪痉挛标记法是截然不同的),以及从总的方面讲,获得要想制作好艺术就必须有的一些素质和技能。但这是80年代。他不需要那些就成了明星。
80年代早期,涂鸦流行起来,于是,收藏家都做好了准备,等待一个野孩子、一个奇人、一个城市高尚野人的出现——那也许是艺术关于阿韦龙狼孩的答案。巴斯奎特把这个角色演绎到了最大的程度。他因与之保持了足够远的距离,所以能够做得令人信服,但也只是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已:事实上他远不是一个大街上的孩子,而是一个中产阶级的私校男孩,父母都是海地人,父亲在布鲁克林拥有一座四层楼的赤褐色砂石建筑物,还开一辆梅赛德斯车。截至他的艺术生涯达到顶峰的1985年,也就是他还上了《纽约时报杂志》封面的那一年,他的大画在画廊可以卖到25000美元一幅,在拍卖中有时还可以更贵。
巴斯奎特因与父亲不合而深深受到伤害,好像铆定了名声,以此取代父亲对他的尊重。实际上,他一生中最后几年的导师就是安迪·沃霍尔,跟沃霍尔一起画了一些毫无价值的“合作”油画,在曼哈顿闹市区大琼斯大街沃霍尔闲置的画室里生活,好像把沃霍尔当成了他的代理父亲——同时也接受了那位苍白骑手本人有关艺术、金钱和名声的价值观。这对一个尚处婴儿期的艺术家来说并不是最好的恒温箱。但是,310与沃霍尔的友谊的确让他坚持了一段时间。让他完蛋的是毒品。
就像大多数吸毒者,巴斯奎特以为他没事。为了满足猴抓背而摆不脱的毒瘾,他不得不成百幅地粗制滥造画作。他一旦因为吸毒兴奋起来,就把本来可能有的任何美学反思能力都丢掉了。结果他搞了一系列草率的图画公式,这些公式中人们谈得很多的“自发性”和“能量”大多都是伪装出来的。因此,他根本不是苏荷区的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推销他的人就是这么断言的),倒是成了杰西卡·萨维奇(Jessica Savitch)。
巴斯奎特选择的那些代理人并不理想,也没为他带来幸运。他的社交马夫是亨利·“免费赠品”·格尔扎勒(Henry “Freebie” Geldzahler),此人作为作家、策展人和历史学家早已失败,但作为一个情报贩子却依然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至少在新的收藏家中是这样。巴斯奎特的第一个画商阿妮娜·诺塞伊(Annina Nosei)把他关在她画廊的地下室里让他不停地制造油画——现在都被尊为“早期巴斯奎特画”,以表示其不同于三年后创作,现已没什么人要的“后期巴斯奎特画”——这些画颜料未干就被她拿去卖掉了,有时画还没完成就被卖了。她的继任者曾一度是伊朗一个心理失常的卑劣小人,名叫托尼·沙弗拉兹(Tony Shafrazi)。此人十多年前把现代艺术博物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肆意破坏,用红颜料在整个画面喷上了“杀死所有谎言”的字样。(不知为什么,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受托人没有告发沙弗拉兹。很快他就重新浮出水面,作为一个富有的画商做起涂鸦艺术的生意来,其行为肆无忌惮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据说,西海岸一个画商在洛杉矶一家画室里把巴斯奎特“养”了起来,需要几周就“养”几周,直到他把一场画展的画都弄出来为止。只要这位天才画家的鼻翼翕动起来,就通过食品储藏室的门把大麻、可卡因和海洛因塞给他。但由于巴斯奎特为人很不可靠,又需要钱来买毒品,导致他无法跟任何人保持长久的关系——关系当然不会长到能编织一张安全网的地步。最后,约有35个画商都在他身上投下了赌注。
巴斯奎特的艺术生涯很对一堆毒性很大的时尚的口味。首先是这样一种种族主义思想,它把黑人不是看作天真孩子,就是视为浑身都是音乐节奏但头脑简单的人,还认为黑人艺术家“充满本能”,处于主流文化之外,因此也就不必受主流文化的评判:一头野性十足的宠物,以供最近才有了修养的白人把玩。其次有一种恋物癖,喜欢青年万无一失的新鲜感,在闹市区的俱乐部里像鲜花一样盛开。第三,那是一种对新奇事物的迷恋,也就是从前所谓的先锋留下的外壳,现在仅仅是为了满足每年用昙花一现的模特儿来为市场推波助澜的需要而已。第四,那是艺术批评堕落成推销,艺术堕落成时尚的现象。第五,那也是对艺术投资的狂热,人们不再对一位热门艺术家的实际长处进行反思——批评家和收藏家从来都没有像80年代早期这样311害怕没赶上车。第六,观众都瞪圆眼睛,胃口大开地等待着自我毁灭的天才出现:波洛克、蒙哥马利·克利夫特(Montgomery Clift)等。所有这些黏性物质都围着巴斯奎特的小小才能滚成了一个黏糊糊的球,制造出很大的名声。
这个名声也许能够幸存下来,也许不能。如果能,它也只能再次证明——好像还需要进一步证明似的——在80年代的巴台农神庙上暂时栖身,靠的并不一定是一个人的优长。巴斯奎特一死,他的明星地位就像月亏月缺一样亏缺得很厉害,因为把他抬起来的那股潮流此时已经厌倦他了。巴斯奎特在1981—1983年曾经用作进身之阶的那场城市涂鸦运动,五年后已经没有收藏家粉丝了。而且,最开始购买他作品,“敢于冒险的”收藏家,现在又转向了新几何:蓄着“骇人”长发绺的那位曾经很热门的青年艺术家现在已被推到一边去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冷漠孤傲的主儿,手里拿着一本波德里亚的平装书。
那么好了,寂寞身后事的炒作现在冲着我们滚滚而来——仿佛是一份遗嘱附件附着在媒体绝杀上面,媒体去年春天就是围绕着他良师益友沃霍尔的椅子和饼干盒展开绝杀的。如今外流的巴斯奎特作品太多了,以至于唯一的应对策略就是一边把作品的作者浪漫化,一边大声断言他是一个有潜力的“重要”艺术家,一个初绽蓓蕾就被割掉的天才。
正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纽约时报》也以数英寸的版面装饰了他的灵柩。“没有事业的烈士。”彼得·希耶尔达在《7天》杂志的头条中说。他把巴斯奎特当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圣塞巴斯蒂安,身上插满了猪鬃一样的皮下注射器,那都是残酷的时代精神朝他扔过去的。希耶尔达把他比作“一个温柔的年轻非洲王子,专横傲慢,伤感失意”时乞灵于塞·托姆布雷和弗朗兹·克兰(Franz Kline),他断言,巴斯奎特就像他们两位,“似乎无论手怎么动都有意思”,并呼吁要“好好做一次他作品的回顾展”。也许他能够实现这个愿望,鉴于惠特尼博物馆已经丢掉了它的智力“纤维”,而且还有无数人手里拿着巴斯奎特的画作,巴不得有这样一次“好好的回顾展”来让价格更上一层楼。洛杉矶的当代艺术博物馆可能也会跟着这么做,因为该馆的受托人也拥有大量巴斯奎特的作品。这就是所谓的后现代博物馆职业道德观,短期行为的艺术史也就是这么炼成的。
在《名利场》杂志上,安东尼·海登格斯特(Anthony Haden Guest)上气不接下气起来地说:“这位极为非凡的艺术家有着才华横溢、无比强烈的一生——这是美国第一位真正重要的黑人画家。”这么说来,雅各布·劳伦斯(Jacob Lawrence)和其他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可巴斯奎特还不够资格为他们洗画笔呢。菲比·霍班(Phoebe Hoban)在《纽约》杂志上大谈巴斯奎特,整整九页纸都是沉重的鼻息。杂志充塞着主要来自画商的悼词,好在有《艺术论坛》的勒内·312里卡德(René Ricard)小露一面闪现了喜剧的灵光,才缓解了这种情况。“里卡德兴奋异常……他说,他准备把那瓶香槟倒在巴斯奎特的坟墓上,结果酒瓶爆炸了。‘让米歇尔感受到了上帝的抚摸,’里卡德仿佛梦呓般地说,‘他是一个黑圣人。我们有马丁·路德·金、夏甲、穆罕默德·阿里和让米歇尔。’”这才是80年代风格,具有超然批评态度的声音。
面对这种大肆吹捧,玩世不恭者可能会下结论说,如果时尚的制度喜欢的东西还能好过一个新出炉的热门青年艺术家,那一定是个死了的新出炉的热门青年艺术家。话又说回来,让巴斯奎特重回聚光灯下的唯一东西就是他的死亡。希耶尔达因某个知名不具的人感到愤愤不平,该人耸耸肩头,不屑一顾地说:“他除了这个还能做些什么呢?”这句话本身就是对一句名言的挪用,该名言这么说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的死:职业生涯中的一记妙招。这两句话都点到了令人不快的真理核心。两句话的区别在于,摇滚乐若无猫王那就要差很多,损失难以估量,但巴斯奎特从来都不像是一个能成为真正有质量的画家的人。他的“重要性”不过是一种症状的重要性:它无非表示了一种对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迷狂,这种迷狂现在如此荒诞不经地影响着美国人的口味。他的倾慕者颇似那些出生权拥护者,他们爱极了胎儿,还在那儿狂热地宣称,如果胎儿能够活下来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伟人。看起来,新表现主义终于找到了他们的托马斯·查特顿(Thomas Chatterton)——华兹华斯的“神童”,一个渴慕名声的婴儿蹩脚诗人,他因于17岁自杀而留名千古,但作品完全无人问津。在巴斯奎特死后不久举行的一次拍卖会上,一幅油画拍出了30万美元。等这种歇斯底里的局面冷却下来时,他的画下一次还能卖多少钱,若能看到这一点会很有意思。
1988年,《新共和》
-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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